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惡仆

關燈
惡仆

待阿柔醒來,已是兩日之後。

她睜開眼,發覺自己身處於一個四面漏風、幾乎只剩下殘骸的木屋之中,躺在草席之上,手臂、胸口、小腿等處都纏上了繃帶。

阿柔環顧四周,猜想此處應當是一處難民所。這裏除了她以外,還收治了許多傷患。

“得救了啊……”

還未等松一口氣,阿柔的心緒又緊繃了起來。她記得身陷廢墟之時,在徹底失去意識前,曾喚了好幾聲傅昭的名字,但都沒有得到回應。

阿柔忍不住一陣發慌,掙紮著從草席上坐了起來,但五臟六腑傳來的疼痛卻讓她眉頭都緊皺在了一起。

這邊的動靜很快就引來了值守的醫師,連忙趕過來說道:“姑娘,傷口還未愈合,切莫亂動。”

阿柔直截了當地問:“傅昭呢?”

“姑娘是說傅大人的公子?”醫師回答道,“傅公子就安置在隔壁,還未曾醒來,但傷勢不算嚴重,姑娘不必擔心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阿柔這才稍稍放心下來,“對了,可否向您打聽一下,外面情況如何?”

醫師不免有些奇怪。這些日子以來,他所診治的傷患,醒來之後不是悲慟大哭,就是因災後的應激反應而變得瘋瘋癲癲的。至於如今的情形如何,倒是很少有人關心。

醫師回道:“定州城內的屋舍坍塌了十之七八,死傷人數還不確定,但……情況並不樂觀。”

阿柔悵然地點了點頭,說道:“我知道了,多謝。”

災區正是資源匱乏之際,醫師見她精神不錯,便只是囑咐了幾句註意事項就匆匆離去了。阿柔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,卻在草席邊緣摸到了自己的那把“紅爐雪”。阿柔甚是驚喜,雖說平日裏她都會將短刀隨身別在腰間,但地動之時一陣慌亂,難保不會掉在某個角落裏,再難挖出來。阿柔剛醒來的時候本來已經不抱有什麽希望了,卻不曾想隨身的短刀如今還好端端地在她身邊,倒真是意外之喜。

定州地動的消息,大抵已經傳回長祈了,阿柔前兩日又恰好寄了一封書信給二哥,言明自己會在定州停留一段時日。這兩件消息同時傳入二哥的耳中,定會將他嚇壞的吧。想到此處,阿柔心中有些愧疚,想要找個方法將自己平安無事的消息傳回京城,但災區正是資源人手匱乏之地,自然不可能因她一己之私而額外分出人力來。

聽醫師方才的描述,這次地動情形嚴峻,依照朝廷一貫的作風,應當會派官員前來賑災。只是不管朝廷的動作再怎麽快,大隊的人馬從長祈趕到定州仍舊需要一段時間。在此之前,她能做的竟也只有好好養傷了。

事實上,阿柔也確實是這麽做的。她自幼習武,體格自然比普通人健壯一些,再加上傷情並不算十分嚴重,自醒來之後,不出兩日便能隨意走動,再過五六日就又活蹦亂跳的了。這天聽聞傅昭醒了,阿柔便過去探望。

傅昭似乎傷得比她重些,面容蒼白,唇色淺淡,但在見到阿柔的時候,還是勉強地笑了一下,“阿柔,你來啦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
“少說話,註意著點兒。”阿柔說道。

“不妨事。”傅昭輕聲說道,“我見姑娘來,心裏高興。”

阿柔有些尷尬地抓了抓頭發,不知道該如何回應。

傅昭自知失言,說道:“抱歉,是我自說自話,讓姑娘感到難堪了,真是抱……咳咳……”

一番話還未說完,他便又咳了起來。

阿柔連忙說道:“你快先別說了,當心養好身體才是。”

待傅昭順過這口氣之後,說道:“那日地動之前,姑娘似乎有話要對我說,不知姑娘如今可還願意說嗎?”

阿柔細細思索了一陣,回想起確有此事,便說道:“我原是想說,你我既為好友,我自當坦誠以待,也就不再隱瞞身份了。”

“身份?”

“你應當聽說過,景西王戚葉臨吧。”

“景西王乃是大昭第一將才,如此人物,四境之內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。”傅昭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,“莫非姑娘是?”

“我姓戚,名喚戚雪柔。”

傅昭睜大了雙眼,“姑娘竟是景西王府的千金,難怪……”

難怪阿柔行事作風全然不似尋常閨閣少女,武功高超,懂得醫術,行為舉止大方磊落,又兼有一顆仁愛之心。既是景西王府出身,那便不足為奇了。

傅昭想起了什麽,又說道:“那戚小姐特來定州打探蕭銳清舊案,難道是為了……”

“不,這一件是私事,與王府並不相幹。”阿柔說道,“我一介閑散之人,常年奔波游歷。打聽陳年舊案,也只是為了幫江湖上的一個朋友的忙罷了。只因我身份特殊,不願因私事將王府牽扯進來,還請傅昭公子為我保密。”

“戚小姐既如此說,傅昭自當配合。”傅昭應道。

“那就多謝啦。”阿柔瞇著眼笑了起來。

二人正聊著,一名中年男子從外間走來。此人樣貌端正,氣質不俗,縱然因環境的緣故,面上衣上都沾滿了灰塵,也並不顯得邋遢。

中年男子徑直向傅昭走來,說道:“醒了?感覺如何?”

傅昭忙說道:“已無大礙了。”

阿柔悄悄地打量了一番,發現這二人容貌氣質極其相似,再加上傅昭恭敬的態度,想必此人就是定州知州傅城了。她起身行了一禮,說道:“見過知州大人。”

傅城一進來時便註意到她了,頷首致意道:“聽傅昭說,他回城時曾遭一夥賊人劫掠,幸得一位女俠出手相助,想必就是姑娘了。傅城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。”

“舉手之勞而已,知州大人客氣了。”

傅城還待說些什麽,便有人來報,“大人,外面吵起來了。”

傅城皺起眉頭,“何事爭吵?”

手下人回道:“穆家的人來鬧,說前幾日連遠道節度使大人才派人送來了一些物資營帳,他們家老爺卻還住在破棚子裏。”

許是因為近日一直在打聽有關蕭銳清的舊案,阿柔如今一聽到“節度使”這三個字就感到頭疼。阿柔雖不太了解二十年前的舊案,卻知道如今這一任連遠道節度使名喚謝陽,是林將軍在軍中一把提拔上來的。此人頗有一些軍事才幹,但品行卻不甚端正,為人好色輕佻,娶了好幾房小妾。再加上近年來,大昭邊境一向安穩平和,無仗可打,謝陽在職期間也就表現得中規中矩、無功無過。

“大難關頭,竟還擺出一副老爺的架子,真是恬不知恥。”傅城冷哼一聲,繼而轉過頭看向阿柔和傅昭,“我先去處理一些事,你們二人好好養傷。”

傅昭點了點頭,“父親大人也不要太過勞心勞力,切莫因那種人動怒。”

眼見傅城匆匆離去,阿柔看向傅昭,問道:“我記得你曾說過,那日城外遇匪,乃是仇家謀劃。莫非……”

傅昭給出了肯定的答案,“不錯,穆家是本地望族,也是策劃此事的主謀之一。原本父親大人已經找到能夠定罪的證據,不料天意弄人,這一場地動下來,怕是毀得差不多了。”

“難怪他們如此囂張。”阿柔起身向外走去,“我出去看看。”

“戚小姐!”傅昭想要攔著她,但奈何身體尚未恢覆,實在沒有力氣,再加上憑著阿柔的性情和身份,想來吃不了什麽虧,便也由著她去了。

阿柔剛一出門,就看到傅城在和一個家仆打扮的人爭執些什麽。

那家仆一副來勢洶洶的模樣,輕蔑地說道:“我們家老爺是什麽身份,怎能和那幫平頭百姓一樣,住在如此臟亂不堪的地方?”

傅城滿面不耐地說道:“本官已說過,節度使大人送來的營帳是臨時從軍中勻出來的,數量有限,眼下只能將重癥病患遷進去。本官沒工夫再與你掰扯,休要在這裏胡攪蠻纏。”

家仆卻不以為意,仍舊是一副刁蠻無理的嘴臉,“大人這官威竟使到我們老爺頭上來了?雖說定州如今遭了難,可曾經的日子安定清明,也全靠我們老爺在背後幫著大人,您這是一點舊情也不認吶。”

傅城平生只幹實事,向來不屑與人逞口舌之快。如今陡然遇上這般胡攪蠻纏的情況,又是無奈又是心煩。

阿柔聽了家仆的一番話,嫌惡地說道:“我以為,天災面前眾生平等,卻沒想到還能看到惡犬仗著主人的勢頭在此處亂吠,真是大開眼界。”

見阿柔出言譏諷,傅城有些驚訝,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麽,穆家家仆便已變了臉色,勃然大怒道:“一個女人也配在這裏插嘴?”

阿柔冷哼一聲,“你方才說,憑你們家老爺的身份,不應當和普通百姓住在一起,對嗎?”

家仆梗著脖子說道:“難道不是嗎?”

眼看這二人自顧自地爭論起來,官差正想出聲阻止,卻被傅昭伸手攔住,示意他暫且不必。

“天曜八年,聖上南巡,見民風淳樸、百姓和樂,於丹陽樓上說:‘百姓樂,朕心則安矣。’天曜十三年,西南地動,死傷慘烈,聖上悲慟不已,於太廟之中為民祈福三日三夜。”阿柔看向惡仆,冷笑一聲,“天子尚能惜民愛民至此,你家老爺又有何顏面自詡高貴,竟在如此關頭還要求高人一等?”

那惡仆雖然刁蠻,卻也知道對方搬出聖上來辯,不可輕易駁斥,但到底還是拉不下臉面來,只能轉移重點,“你若知曉這些典故,應當是讀過書的,難道沒人教過你守禮嗎?一介女子竟在此處高談闊論,當真是不知廉恥。”

“若說守禮,你們家老爺若真有什麽不滿,也應當由他親自來與傅大人談。你算什麽貨色,也膽敢對著知州大人張牙舞爪、蠻橫無理?單憑以下犯上這一點,就足以治你的罪。更何況如今正是定州危難之際,你非但不積極配合治災,反而在此胡攪蠻纏、惑亂人心,倘或耽誤了災情救援,不知你這一條命能不能賠得起?”

也許是因為受傷未愈的緣故,阿柔的聲音並不如平常那般鏗鏘有力、底氣十足,反倒有些慵懶虛浮。但盡管如此,她身上所帶的氣場,依然裹挾著濃厚的壓迫感,讓在場之人不敢輕視。

阿柔言盡於此,將視線望向傅城,行禮道:“阿柔僭越了,還望傅知州勿怪。”

“姑娘言重。”傅城接過話頭,隨即厲聲說道,“此人一介奴籍,因仗主人之勢,不敬長官,以下犯上,又於危難時刻攪擾民心、擾亂秩序、延誤救援。如此罪行,不可饒恕,即刻拖下去,杖責五十!”

“你!你竟然!”惡仆仗著主人的勢,一向橫行無理。而今見官差將他重重包圍住,一時也亂了陣腳,大聲喊叫道,“我是穆家的人,你們若要動我,也應先過問我們家老爺……”

惡仆被七手八腳地拖拽下去,嚎叫聲漸遠。傅城松了一口氣,對阿柔說道:“我素來不喜應對這般無賴之人,倘或不是姑娘出言提醒,就這樣放任這等頑劣之人禍亂人心,以後恐怕還要再生事端。我在此謝過姑娘了。”

阿柔客套道:“傅大人何必自謙。阿柔只是性子急,見此人滿口歪理,一時氣不過罷了。真正做出裁決的,還是傅大人自己。”

因身體還尚未恢覆,僅僅是爭論了幾句,阿柔便覺得有些累了,並且遲鈍地感受到胸肺傳來的悶痛,忍不住低咳了幾聲。

傅城見她面色不好,正想叫她回去休息,卻又有人來報,“傅大人!景西王與景西世子奉詔來此坐鎮,監察賑災之況,現已行至城外。”

……

傅城聽阿柔的言談舉止,便知她出身應當不凡,但在親眼看到阿柔直直地朝著名震西北的景西王和世子爺奔去,口中還喊著“阿爹”和“大哥”的時候,還是感到有些錯愕。

戚葉臨一見到阿柔,又是驚喜又是擔憂,將人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,“讓爹看看,可有受傷?”

阿柔連忙擺了擺手,“一點小傷,沒什麽的。”

戚葉臨見她臉色不太好,渾身上下都臟兮兮的,衣服破爛不堪,上面還有幾處早已幹涸的血汙,便心疼不已地說道:“身子還沒好全,別在外面吹風,仔細像你二哥那樣染了病根。”

阿柔耷拉著腦袋,蔫蔫地說道:“哦……”

戚思辰站在旁邊一言不發,面色一貫沒有什麽波瀾,但在看到阿柔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面前時,還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氣。

傅城迎了上來,恭恭敬敬地行禮拜見道:“下官傅城,見過王爺、世子爺。”

“不必多禮。”戚葉臨說道,“我和世子奉詔前來監察賑災一事,從西北軍中勻出來一些糧草和物資,用以應急。朝廷籌備的物資則由專員運送派遣,應當已在趕來的路上,過幾日便可到達。在此之前,還要勞煩傅知州將災情的具體情況告知於我們。”

“此乃下官的職責,自當如實相告,還請王爺和世子爺進城相談。”

眾人一同向城內走去,而阿柔則是和戚思辰並排走在一起。

相較於二哥而言,阿柔和大哥並沒有那麽多共同話題。戚葉臨對於女兒極其溺愛縱容,身為長兄的戚思辰便擔負起教育幼妹的責任,以至於阿柔自小就有些怕大哥,直到現在也沒有什麽改善。

阿柔覺得氣氛有些尷尬,硬著頭皮主動說道:“大哥近來可好?”

戚思辰只是點了點頭,仍舊目視前方,“嗯”了一聲。

阿柔撓了撓頭,又不知道該如何挑起話題了,幹脆閉上了嘴。

不知走了多久,戚思辰突然開口道:“你為什麽會在定州?”

從長祈到宛陽最近的一條路,根本不用經過定州。若非阿柔專程來此處尋訪陳年舊案,也不會歷經此劫。

阿柔知道大哥不好騙,只是含糊其辭,“替朋友調查一些事情而已。”

“江湖上的事?”

阿柔既心虛愧疚,又毫不猶豫地說謊道:“對。”

戚思辰沒有再追問此事,轉過頭看向阿柔,皺著眉頭說道:“憑你的輕功,怎麽會傷成這個樣子?”

“沒有多嚴重。”

“嚴不嚴重,聽你聲音便知。”

阿柔嘟囔著說道:“我一個人是能跑,但總不能放任別人不管吧?”

戚思辰輕哼了一聲,“若不能保全自己,又何談拯救別人?”

阿柔卻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,“大哥你說得倒是輕巧,倘若換作你,一定會和我做出同樣的選擇,對不對?”

戚思辰撇過頭去,不說話了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